林彪事件令人感到扑朔迷离的是,除了涉及中共领导阶层间的权力斗争外,还意想不到地牵涉到国共间的间谍战。一九九四年二月二日,英文《亚洲周刊》刊登澳大利亚记者韩培德(Peter Hannan)的文章,他亲自到蒙古走访,实地观察林彪座机的逃亡飞行路线,以及温都尔汗坠机现场情况。他还转到台湾访问了张式琦将军,再次报道了林彪、陶铸二人联名信函与国府联络的经过。

韩培德还访问了台北淡江大学政治军事学者李子弋致授,李教授引述蒋介石总统秘书陶希圣先生(与林彪同系湖北黄冈人)生前所透露: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后,中共想了解国民政府对中共军事上有何意图,毛泽东曾派林彪到重庆面见国民政府委员长蒋介石。林彪为黄埔军校四期学生,他十分恭敬称呼蒋委员长为“校长”。蒋问:“你们共产党还用这种呼吗?”林彪回答:“我尽管身在共产党内,将来校长一定晓得我能为国家做甚么事。”又说“毛这个人疑心太重”。

张式琦将军为国军著名儒将,军事与情报素养俱高,离开军职后创办淡江大学国际战略研究所,并任所长。一九九四年夏天,张将军电召笔者,面交其亲笔抄誊的三封信件。这三份抄件,即林彪、陶铸二人联名信、国府回函及中间人萧正仪来信。

林彪与陶铸为黄埔军官学校第四及第五期先后期同学,一九六六年十一月一日来信时,中华民国总统即为前黄埔军校校长蒋介石。林、陶二人并非直接致函国府,而系托与林彪同为四期的同学萧正仪密携赴港,找到在香港的同期同学周游将军,请协助与国府联络。周游曾任国军华南补给区中将司令,中共建政后赴港定居,以“全不足观阁主”笔聿名,为《春秋》等刊物撰稿,与国府间已无联系,但与滞港之前国军将领有来往。周见信后即找到在港之保定军校八期毕业之前辈邓树人将军,研究如何处理。邓将军素得人望,深受当时滞港前国军官兵敬重,曾在香港获得孙中山先生《三民主义自序》原稿,送台北中国国民党中央党部典藏。邓将军之子邓合龙先生与国防部前特情室关系密切。萧、周、邓三人研究后,决定将密函交邓合龙送台,萧正仪则留在香港等候国府回应。

林彪、陶铸二人联名密函如下:

铁兄:久未通信至念,回忆当年共砚黄埔,恍如隔世,兄天姿明敏,正应为国效力,乃退闲蛰处,殊为可惜。此因文灼兄南行之便,特修寸楮致侯,祈加指示,吾人处危疑之局,过多疑猜忌之主,朝荣夕枯,诡变莫测,因思校长爱护学生无微不至,苟有自拔之机,或不责已往之错,肺腑之言唯乞代陈为感,此颂

道安
学弟

同启

十一月一日

周游字“铁梅”,林彪字“尤勇”,“文灼”是萧正仪之字。这封信撰写时,林彪、陶铸二人于八月晋升为中共第二和第四号领导人物,林彪并被毛泽东钦定为接班人,地位崇高,似乎没有任何理由让二人背弃毛泽东,寻求与国府联系投诚。但因此信除陶铸外,均使用各相关人的字号,只有亲近人知悉,且中间人萧正仪又同为黄埔同期同学,萧正仪表明,林、陶二人地位越接近毛泽东,越是感到朝不保夕,陶铸当前因批斗刘少奇不力,遭到毛泽东和江青指责,地位岌岌可危。游因此肯定此信绝非虚构,认为林、陶二人亟谋与国府联络,必然面临重大困境,寻求协助。

另据情报局前退休高级干部彭新有将军回忆:“约在一九七四、一九七五年期间,曾陪同时任国防部部长高魁元出席立法院秘密质询会议,高部长答询诗,证实林、陶密函为林彪亲笔。”高魁元与林彪同为黄埔四期同学,且同班同寝室,一九六六年任陆军总司令,一九七三年出任国防部长。

张式琦将军接获这封密函后分析,中共自一九六六年五月以来,毛泽东发起之文化大革命,正在大陆各地如野火般蔓延,对刘少奇的斗争面不断扩大,高干人人自危,“林、陶在此情况下,思虑再三,认为只有与台湾蒋总统取得联系,为唯一途径”。亦相信密函的真实性,于是向当时国家安全局局长夏季屏报告,经夏安排,张将军持函面报蒋经国先生。蒋经国未质疑来信真实性,但显然存有疑惑,只指示“研究!研究!”未作具体载示。

这时已接近一九六六年年底,陶铸正面临被斗危机,萧正仪急于返回大陆,了解实情。张将军决定保持萧正仪这条线,并为取信萧正仪,以保证政府不会拿此信要挟林彪、陶铸二人,而将原函送回香港交还萧正仪。由于当时台湾公务机关尚无影印机,且为保密,不宜假手他人,故由张将军亲笔誊抄留下记录,及请周游将军先行回函林、陶,以稳住二人,并提示回函要点有三:嘉许二人来联,但不宜贸然行事;巩固现有地位,待机而动;台湾愿予充分支援,然尚需进一步研究。

周游将军即依此三原则撰妥回回函,交萧正仪携回大陆。覆函内容如下:

尤、铸两兄如面:别四十年矣,处境各殊,徒劳想念,正仪兄远访,承颁手示,且喜且惊!犹忆黄埔分袂时,与尤兄合摄一影,由弟就操场上率题十六字曰:‘跨太平洋,极崑仑顶,既阔且高,具斯人影’,影虽落佚,语则未忘!今尤兄已按宇去做,弟则促处海隅,真有愧见同砚之感!时局瞬息万无从捉摸,姑无论局外人如此,即局中人亦不例外。所示原则,实可办到,前途且无任嘉许,只以弟之处境特殊,而尊处根深蒂固,恐不能轻易发动,遂不敢贸然承诺,延滞至今,实缘慎之又慎,非敢缓之又缓,或不重视,由衷之言,端在察谅中也。今局势演变,颇符理想,敬请急起直追,对人类国家有所贡献,最好正仪兄能面领机宜,再遣来港,俾获较具体之指示,庶剑及履及,获致机先,万分企盼,余情特请正仪兄代陈不具,现据报载,两兄处境,容有小歧,则请酌而行之,幸不胶柱勉强,百拜百拜,此颂

戎棋

铁梅手启
一月十二日。

发信日期已是一九六七年初,内容为何未使用萧正仪之字“文灼”,则无从了解。萧正仪回大陆前曾与周游约定此后彼此联络方式。萧返抵上海后,有一函回复周游:

铁兄如面:返国之行,在穗在汉均有逗留,辗转逾月,始抵沪滨,稍事摒挡,方克修书道意,乞恕无可免之稽迟为幸。刻经多方设法联系,始获尤、铸两兄诚恳表示,无改初衷,祗以铸锋芒太露,处境较艰,其实人人如此,朝不保夕,睡不安枕,清算之来,匪可逆料之事,幸尤更为发扬蹈厉,颇抱乐观,虽属特殊骄子,但亦非常审慎,免蹈覆辙,沪事重要,需弟料量,惟北上谒尤、铸面陈面商,更为重要,刻正请示进止,必有以报雅命,弟哀不知贵方反应如何?殊为惴惴,此何等事?非具大无畏之毅力,则不足多谈,高明以为然否?又此信未知能否得达?必要时,如时间环境许可,愿再赴港面踌陈缅缕也,春寒尚厉,珍重万千,手此敬颂

新禧

正仪手上
二月一日

萧正仪自上海来信后,即失去联络。周游回函日期是一月十二日,萧正仪良自上海来信是二月一日,相距不过二十一日,何以萧信说“辗转逾月”,若非时间只是随意估算,就是去信或来信书写发信时间时,故意延后或提前,以掩耳目。可惜,周游后于一九六八年病殁香港,萧正仪这条线随之中断。

萧正仪在一九六七年一月自香港返回大陆时,陶铸已被囚禁,故萧来信说,“刻经多方设法联系,始获尤、铸两兄诚恳表示,无改初衷,只以铸锋芒太露,处境较艰”,“北上谒尤、铸面陈面商”等语与事实比对,萧正仪已无法与陶铸取得联系,是否曾与林彪联系?无从了解,从来信分析他已了解陶铸处境困难,而他提到要北上见林、陶二人,显示他并不清楚陶铸已被囚撩,或者他为稳定我方,而有此说,此后萧正仪即与周游失去联系。

萧之失联有两种可能:一是他本身就是中共所谓的国民党“残余分子”,回上海后,正值文革愈演愈烈之际,也被揪斗,甚至被迫害致死;二是北上后证实陶铸已被打倒,见到林彪,以林当时处境,可能阻止他再与周游联系,或者见不到林彪,无法取得二人口信,只得放弃联系。

作者简介

翁衍庆

前情报局情报干部训练班毕业,美国圣约翰大学亚洲研究所硕士,从事情报工作长达三十五年,曾任中共研究杂志社发行人兼社长、军事情报局中将副局长、正声广播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;著作有《认识统一战线》、《统一战线与国共斗争》;编辑《滇边工作回忆录》、《滇边风云录》画册。

作者:翁衍庆 来源:林彪的忠与逆——九一三事件重探

2017-11-12